Faiman.White

笑吧,亲爱的。你为什么不笑?

《那些隔开黑暗的花与水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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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学之后特忙,有日子没写新文。听了天野月子《ニワカアメ(骤雨)》后有感而发,本来想写个两千字左右的意识流小短篇,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,变成了九千字的正剧。
*题目是冲田总司的俳句
*故事内容前面挺甜的(反正我是从来没写过这么甜的剧情)后面高虐且很黑暗,结局BE
*不能接受的朋友们可以只看前半段(也就是“壹”“贰”两个章节)吃吃糖。
*如果你准备好阅读全文的话推荐配合天野月子《ニワカアメ(骤雨)》单曲循环享用,可以看看歌词,与文章内容是呼应的。
最后谢谢大家的耐心阅读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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壹.
雨淅淅沥沥的落下来,带着早春虽寒凉却轻快的气息。这雨细细密密,倒有点江南烟雨朦胧柔和的意味,下得久了,便在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水洼,踩起来啪啪作响,分外有趣。
八岁的金没带伞。他站在小学门口的架空层漫无目的的张望,周围的同学要么撑开了伞,要么亦步亦趋跟在家长的身边,说说笑笑的走远了。
人渐渐少了,风将春雨往架空层里带,旁边同样没伞的人都后退两步避开雨丝,只有金站在原地,闭着眼睛,感受那些肉眼不可见的小水珠落在脸颊眼睑上丝丝柔柔的清凉。
忽然,这种清凉消失了。金睁开眼,十岁的格瑞撑着一把黑色的伞,遮在金的面前,脸上带着不赞同的神色。
金欢呼一声:“格瑞,你来接我啦?!”
格瑞的神情是不符合年龄的冷淡,但金才不管那么多,他开心的蹭过去,雀跃一般:“走走走,回去啦!”
格瑞顺着雨势将伞从金的面前移到头顶,罩住两个人。
那伞并不很大,虽然接受它遮蔽的是一个八岁一个十岁的小孩子,但也总有无法面面俱到的时候。
走出去一段路,金伸手拽住了格瑞的袖子,两个人贴得更近,也就更不容易被雨淋到。
这是个绝佳的说辞,金悄悄在心里组织好语言,格瑞看向他的时候,他的神色便格外理直气壮。不过令他意外的是格瑞并没有说什么,他默许了金拽着他袖子的行为,只是单纯瞥了金一眼,又一言不发的向前走。
金就像恶作剧得逞了一样暗暗偷笑,就差没哼歌。
格瑞并没有发现他走得比平时要慢一些,目的大概是照顾矮他一截的金的小短腿。不过他确实有意识的将伞往金的方向偏了偏,斜风夹杂着雨丝从他身旁擦过,微微湿润了他没被金拽着的那半边袖子。
金蹦蹦跳跳的在旁边作妖,故意往水坑里踩,水花一刻不停的从地上溅起来,打湿了他自己的、也打湿了格瑞的裤脚。
收到格瑞淡淡的一眼,金马上跟按了暂停键似的蔫巴了,垂着脑袋仿佛做错事一般跟着格瑞,偶尔抬头偷偷看格瑞两眼,看着看着又忍不住嘿嘿直乐。
格瑞是不知道这个家伙一天到晚都瞎乐呵些什么,不过看着他傻兮兮的笑容,似乎自己的心情也会变好。
路过绿化带的时候,一阵低微的叫声混杂在车鸣、人语和落雨声中,若有似无的钻进了金的耳朵里。
金抬起头寻找,又低下头去,便看见绿化带矮而葱郁的灌木的缝隙里,露出一个小小的猫头,雨水将它的毛打湿,显得愈发可怜兮兮的。
金拽住格瑞袖子的手用了点力,格瑞转过头来,就看见金站在原地挪不动窝,地上的小猫还在凄惨的哀鸣着。
“格瑞——”金拽着格瑞的袖子晃了晃,那声音有点心虚又有点希冀,更多的是金惯有的撒娇卖萌的无赖样子,“这个小猫好可怜啊,我们把它抱回去养嘛。”
路边的行人不是没有注意到这只可怜的小猫,只不过各人有各人的难处,心有恻隐的也不过投来怜悯的一瞥,纵然升起过将它收养的念头,也不可能付诸实施。
格瑞与那些路人会有什么不同吗?不会有的。他可能同意金把小猫抱回家吗?当然不。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,要每次都任由金把这些小动物抱回家,家里早就成动物收养所了。
秋是很宠金的,难免点头同意,这个关要是不由格瑞来把,事情可就会一发不可收拾。
“走了。”在把金拽离现场这方面,格瑞非常有经验。他并不打算给金留下什么跟小动物培养感情的时间,快刀斩乱麻才是最好的选择。他甚至没有特别表态,只重新转过身,金就知道这下又不成了。
金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,他好想耍赖撒泼闹格瑞,能求得格瑞心软那再好不过。但他最终依然什么也没有做,只是委委屈屈的跟在格瑞身后,把动作从拽着格瑞袖子改拉住格瑞的衣摆。
金走得可谓一步三回头,格瑞感觉自己就像拖着一个不情不愿的秤砣。
格瑞无奈回头,就看见金眼巴巴看着他,扁着嘴,眼里一泡泪,要多委屈有多委屈,远处小猫哀哀戚戚的叫声还能隐约听闻。
金这边还在伤心着,忽然听格瑞声音静静的:“放手。”吓了金一大跳,还以为格瑞真的生气了,赶忙把委屈的神情给收了起来,不敢再唧唧歪歪。
金突然感到头上一重,是格瑞将外套脱了下来,罩在金的头上。然后他走过去,在小猫身边蹲下来,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将伞放在地上,为小猫挡住雨丝。
“走了。”金两手将格瑞的外套撑过头顶,站在原地没回过神来似的发呆,格瑞便拉起他的手腕,“回家了。”
这密如绵针的春雨仍在簌簌而落,格瑞没有绑头带,他半长的银发落在肩上,被雨丝微微浸润,不知是否是这朦胧烟雨的缘故,连带他虽仍难免有些孩子气,但已过早透露出斧凿刀刻般的冷厉棱角也微微柔和。
金这下开心了,他的嘴都快咧到耳后根,眼睛弯弯笑得见牙不见眼。
金踮起脚将格瑞的外套分了一半搭在格瑞的头顶,但他矮了格瑞半个头,不一会儿外套又跌落下来,金撅着嘴气鼓鼓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。
格瑞见状接过外套,绕到金的身后,将外套撑在自己头顶,于是同时也将金裹护在了怀里。
回家的路长啊长,好像永远也到不了尽头。因为没了伞,淋湿变得不可避免,金便终于无所顾忌的踩起水坑,蹦蹦跳跳。格瑞纵容似的跟在他身后用外套罩着他,那些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金的裤脚,打湿了格瑞的裤脚,混着落叶与砂石,又落回地面,缓缓流淌。
渐渐的,在一片匆匆行色中,可以听见蛙扯开嗓子唱出了春天以来的第一支歌。
 
贰.
盛夏的傍晚,晚风依然又热又潮,将人细细包裹起来,偏又带出一点馨香的生活气息来。
距离放学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,天还没有黑,还有学生成群结队踩着单车从路上嬉笑着飞驰而过。
从生锈的铁栏杆的那头,传来家家户户煎炸蒸煮的香气,窗台上晾着的衣服在夕阳的映照下拉出斜斜长长的影子,随着微风摆动摇晃。
十五岁的金从阳台伸出头去望了一眼街上,见第一盏霓虹灯啪地一下亮了起来,赶忙转回室内看见挂钟果然还差十分钟指向六点,便抓起早就准备好的雪白毛巾和干净衣服冲出了家门。
他在街上轻快的跑着,从街头跑到街尾,跟无数嬉闹的学生错身而过,超过无数帮孩子背着书包的家长。
街尾有一家武馆,现在已经到了快下课的时间。
这个年纪,大家都崇拜跆拳道、散打、自由搏击,再不然击剑和双节棍也很有市场,偏偏格瑞特立独行,就是要学刀术。
金走进去,刀术课已经到了尾声,格瑞拿着一柄木刀,在练习一个新学的斩击。
金很识趣的没有去打扰,抱着毛巾和干净衣服站在门外等。
“当——”武馆里的钟准点报时,带来下课的消息。
金刚要迈步走进去,就见一个穿着白裙子、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的姑娘风一般从他身边掠过,蹿进了训练室。
格瑞刚刚收了招,还有点气喘。他额上微微有薄汗,拄着刀站在原地平心静气。
金鬼使神差的停住脚步,只是站在门外,看这姑娘从背后掏出一个精美的粉色信封,双手递给格瑞,头微微低着,明明在做大胆的举动,偏偏流露出害羞的神情。她的脸颊红扑扑的,显示出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特有的青春与美丽。
金没有推门,当然也没有往下看,他站在门口,将脸埋在手中抱着毛巾和那一套干净的便服里,感觉心里酸酸的,有些难以言说的痛苦。
不一会儿,他感觉有人又从他身边风一般的跑过去了,想必是那个递情书的女孩子,她从进来到出去也没注意到旁边布景板一样的金。
金没理会,他觉得挺烦躁的,刚想抬起头来找个什么墙角之类的地方蹲一会儿,就感到怀里的东西被抽走了。
金错愕的抬起头来,看见格瑞站在他面前,拿着本来就是带给自己的毛巾和衣服,有点不解:“既然来了,怎么不进去?”
金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,他梗着脖子嘴硬道:“快去换衣服吧,一会儿感冒了。”
格瑞看了他一眼,没说什么,拿着衣服和毛巾走了。
金慢吞吞挪着步子,走到武馆门口去等他。
格瑞拎着装了脏衣服的塑料袋出来的时候,就看见金蹲在武馆门口一边的石狮子脚下,一方面气鼓鼓,一方面又显得可怜兮兮的,总之是个十分落寞的背影。
“走了。”格瑞站到他面前,唤。
金仰头看着格瑞,没有站起来的意思,犹豫呀犹豫,半晌没憋出一个字来,把自己噎得脸都红了。
格瑞也不急,就这么站在金面前耐心的看着他。金吭哧吭哧的张了半天嘴,突然顿悟,觉得自己傻透了,于是恼羞成怒的冲格瑞不客气道:“情书呢?交出来。”
格瑞哪能不知道这家伙因为什么闹别扭,眼里流露出笑意来,语气还是一本正经的:“没收。”
金一脸错愕的看着格瑞,完全傻掉了,一时间没说出话来。
格瑞一低头,就看见金蹲在那里,因为他一句话,本来有点暗淡的眼睛顿时亮起光来,盯着他的目光亮闪闪的,不由好笑,将金拉起来:“走吧。”
金被格瑞拽着手腕,亦步亦趋往前走,也没有跟他并肩的意思。两人走出了大概五十米的距离,
格瑞听见金开口了,声音并不如以往的轻快,低低的,有点点心事重重的意味,像是将勇气鼓了又鼓,好不容易才冲破喉口那样的难以启齿:“格瑞,我喜欢你很久了,一直喜欢你,从六岁一直到十六岁,你知不知道?”
格瑞并不意外金话中的内容,他只是没想到金说得如此直接。他闻言松开金的手腕,跟他面对面。
金一直低着头,他支楞八叉的金发此时垂坠下来挡住眼睛,手腕皮肤上还残留着被格瑞松开后的一点点落寞。
“我知道。”格瑞说,说得郑重而温柔。
金猛地抬头,看向格瑞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以为被拒绝的失落,此时又毫不掩饰的层层叠叠浮现出欢喜来。
金张了张嘴,半天说不出话。格瑞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,他迈步走上前,拉近了与金的距离。
此时天色已全然暗下来,格瑞借着昏黄的路灯,端详着轻抚着金的面颊,突然毫无征兆的低头吻上去。
格瑞靠在金的唇畔低声说,声音低沉而温暖:“我一直知道。”
万家灯火,在他们二人身后,一盏一盏流泻似的亮起来。
 
叁.
“就非去不可么?”中秋十一二点的阳光下,金看着格瑞,问得痛苦而卑微。
他一向知道自己从来拗不过格瑞,从来只有格瑞影响他的行动,而格瑞的决定并不留有他置喙的余地。
十八岁的格瑞显得愈加成熟,身上的气质比以往还要冰冷漠然。他只是站在那里,背对着太阳,像金光下的灰影,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。
“非去不可。”他说,声音并不很大,但隐隐是斩钉截铁的坚决。
金闭了闭眼,想扯出个笑来,但他没有成功。
是不是中秋的太阳虽仍然耀眼,但早已褪去了热度,否则他为何明明就站在炽烈的阳光下,却仍然浑身冰凉?
金并不自知,但格瑞看得清楚。他看着格瑞的眼神里有惶惑,有痛苦,有不安,有一切格瑞本希望金一辈子都没有的情绪。
然而这是唯一唯一不能更改的决定。所以格瑞只是走上前,将手搭在金的发顶,轻轻揉了揉,是安抚的姿态。
“不去,不行么?”金咽了咽口水,最后一次问。连他自己都觉得再这么纠缠下去实在卑微得不像话,但他仍然死皮赖脸。
“不行。”格瑞叹了口气,他很少流露出无奈的情绪,但今天尤其不同,“金,你忘了我是怎么遇见你和秋姐,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都要住在你家的吗?”
……
“你忘了我的仇恨吗?”
“你忘了我的过去吗?”
“你忘了我背负的痛苦吗?”
“你忘了我复仇的使命吗?”
……
这些话其实格瑞并没有说出口,但金觉得一字字一句句都震耳欲聋响在他耳畔,在他身边盘旋,逼他承认、逼他妥协、逼他放手,然后将他的爱人带离和平安全,领向冲突危险。
他咬牙,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压力里死命阻止自己吐出任何一个有意义的音节,然而他仍然不得不说:“我没忘。”
我没忘你的过去,我没忘你的痛苦,我没忘你的仇恨,我没忘你复仇的使命。
我没忘,可我宁可我忘了,并且一辈子不再想起。宁可一辈子不要再被提起。
“秋姐……”他做着垂死的挣扎,吐出他三年来未曾言说过的他唯一的亲人的名字,做最后一次低贱到尘埃里的挽留。
“不会的,金,不会的。”格瑞将金揽在怀里,是安抚的姿势,只是他的目光落在遥远飘渺的地方,并不在看这个尘世。
金靠在格瑞怀里拼命吸气,拼命镇定,拼命记忆他的温暖与淡然。然后他抬起头来,露出个哭也似的笑来:“去吧,格瑞。再过两年,我也会参加特种兵的,我会去找你的。”
格瑞松开他,最后一次揉了揉他的头,在他唇畔落下一个轻轻的吻:“好,我等你。”
格瑞拖着行李箱慢慢走远了,慢慢慢慢完全走出了金的视线,可金还在一直望着,一直一直望着,直到什么也望不见。
他大张着眼睛直视太阳,眼睛被灼烧得生疼,泪水大颗大颗的从眼眶跌落,然后汇聚成线,不停不停的滑落。只是滑落而已。
啊,今天的太阳真是刺眼。
 
肆.
在冬夜,窗外风雪不耐烦的搔刮着玻璃窗,有“呼呼”捶打着的响声。
十八岁的金坐在书房,大开着灯,台灯在他面前的纸张上投下深黄的影子。
 
致亲爱的格瑞,
你还好吗?
听说特种兵的训练很艰苦,你们不出任务的时候都做什么训练呢?有没有学到飞檐走壁的本领?
……
我这次考试成绩还不错,比上次进步了五十多名,惊不惊喜,意不意外?
……
我前两天去参加了军队的选拔,专门问前来考核的军官怎样才能成为特种兵,他们那个眼神呐,简直跟看个傻小孩似的,又好笑又轻蔑,偏偏还要做出一副耐心教导的样子。结果后来200米测试我轻松跑了个第一名,打破了他们招生以来的纪录,要是你在旁边就好了,我看他们下巴都惊得要掉下来了。哼,叫他们轻视我。
……
你们特种兵什么时候出什么任务好像是保密的,我从来也没打听到过任何一点消息。反正不管怎么说,你一定要注意身体、注意安全,等我过来以后可要检查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憔悴哦,万一被我发现什么,哼哼……
很快了格瑞,再等等,等高考结束,我就能去找你了,我还真不相信我这个身体素质他们不收。到时候也许你就是我的前辈了,然后带带我这个新兵蛋子,也挺有意思的不是吗?
……
你下次的回信能不能长一点?每次都只有不到两百个字,邮政系统千辛万苦把你的信从封闭训练营里捎出来是多么不容易啊,你就算不用对得起他们,也要对得起邮费吧?而且你就不能跟我多说两句话吗?干嘛写字也这么惜字如金的,害得我每次看信都看不过瘾。
……
我想你了。

20xx.xx.xx于家中
金啰啰嗦嗦写了许多,回过神来的时候手边信纸已经堆了一摞,他拿过来按顺序整理好,数了数,有十页纸那么多。
十页纸诚然有点厚了,对折并不很方便,不过金早有准备,他熟门熟路的把信纸装进大号信封里,没急着封口,只是拈起书桌旁的一个金属吊坠看了看。那金属吊坠背面是黄铜色泽,正面却是一个十字箭头的形状,还上了橙色的漆,虽然略微有点粗糙,但整体依旧很好看,一眼能认出是手工作品。
细细的银链子穿过吊坠,那链子垂坠下来,在台灯的照耀中反射着炫目的光。
金像想起什么似的弯起唇角,然后把原本已经装好的信纸的最后一页抽出来,在落款下面又补写道:
PS:那个项链是我自己做的,好看吧?是个十字箭头的形状,你可以把它戴在脖子上,如果军营里不给戴首饰你就揣着吧。你知道为什么是十字箭头么?你将它放在桌上,它便指向四面八方。地球是圆的嘛,对吧?无论你沿着哪个方向走,最终都会回家的。
金咬着笔头思索了一下,有点想写又不敢写的迟疑,然而他仍然落笔:
你不用担心会找不到家,格瑞。我就是你的家,你不用来找我,无论天涯海角,我会去找你的。
金又压抑住砰砰乱跳的心,有点吐露真言后的畅快和忸怩。
我会去找你的。
他捂住眼睛,傻傻的又笑起来,快手快脚将信纸重新装好,然后把项链也一同装进信封里,担心胶水粘不牢,特意用透明胶把所有可能的缝隙都一点点贴好,确保里面的东西不会掉出来。
他将信封端端正正放在桌上,准备明早就去邮局邮寄。然后他倾身向前,关掉了台灯。
窗外暴风雪还在呼号,唯有这安静的一隅之地,如此温暖,如此怀旧,如此亲和。
好像港湾一样,将金柔柔包裹。
 
伍.
高考结束后,金拿到了入伍的许可,于是特意把通知书影印了一份寄给格瑞,宣告自己时隔两年终于要去找他了的欢呼雀跃。
但是没有回信,没有消息,石沉大海,杳无音讯。
金已经两个月没收到格瑞的回信了。按照以往一个月一封的频率来说,足够令人不安。
也许是格瑞出任务去了,没时间写;也许是在寄信的过程中寄丢了;也许是特种部队有什么新的安排,近期不给与家属联系;也许……
一个又一个猜测,金只敢往好的方向想,至于那种深渊一般的恐怖,他只是悄悄藏在心里,死死按住,不给冒头。
金是个很想得开的人。好好的,自己吓唬自己做什么呢?
不过话是这样说,但金仍然保持手机24小时畅通,就怕什么时候格瑞突然打电话来。
特种部队不是没有电话,只是能打的次数有限而已。
诚然金是在等格瑞的电话,但这个时间点不是他想要的。深夜的电话不是个好兆头,它响起的时候,仿佛催命符咒一般使人心惊肉跳。
凌晨两三点,金睡得正迷迷糊糊,被安静夜里份外震耳欲聋的铃声吵醒,有点烦躁有点不安的接起来,声音还是沙哑的:“喂——”
“您好,请问您是格瑞的家属金先生吗?”
金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跳起来,他坐在床上,抱着电话,咽了咽口水,声音里有颤抖的恐惧,像在等待最后的审判。
“是的,我是。”
那边仿佛感受到了他的不安,于是愈发小心的斟酌字句:“您能到xxx来一趟吗?”
那一瞬间,金清晰的看见有走马灯在他脑子里疯狂乱转,胶片一样把他的咽喉死死缠住使他不能呼吸。他耳中是巨大的轰鸣,连电话那头的人还说了什么都没有听见。
是的,审判。
那一天到来了。
原来命运的判决是死刑,缓期执行。不容取消,不能通融,没得减刑。
啊啊,凌迟的折磨,不过如是。
 
金马上买了最近的航班,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特种兵部队。其时是早上八点,是天色已经大亮,但阳光仍然未从云层那头射向大地的这样一个时段。
金在医务室看到了一个人。说是医务室,其实此时此刻并不作为治病救人的用途。
国旗从头盖到脚,只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。红色的国旗上有东一块西一块濡湿的深色,很像被水打湿,但那不过是血液干涸后留下的印记。而从国旗的掩盖下,一缕银色的长发露出来,蜿蜿蜒蜒从床上垂落。
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,也许是飘过去的,也许是爬过去的,也许是跑过去的,也许面不改色走进去的。他其实已经不太知道这些事。
金到了这个尸体身边,没有掀开国旗确认,没有首先哭天抢地,没有做任何正常人应该做的动作,没有任何人之常情的反应。
他只是左顾右盼的张望,不知怎么的竟露出一点孩子气的天真。
是格瑞吗?
其实任由外人怎么再三同他确认床上这个死者的身份,金并不很认同。他仍然陷入恍惚中,理智告诉他应该掀开国旗看看这个人的脸,应该再次质问此时此刻站在医务室里紧张看着他的其他人,应该……
但他仿佛只要举目四下一看,就好像幼年时在小学架空层躲雨一样,不一会儿格瑞就会出现在他面前,要么撑着伞替他挡去微凉的雨丝,要么抱着木刀倚在武馆门口神色淡淡的望过来,四季在他身后飞速变化,唯有这个人端着亘古不变的表情长长久久站在那里,像撑起一方天地。
金抬手轻轻覆在床上这个人的手上,甚至没有使什么力气,只是搭着而已。他的皮肤温暖,他的皮肤冰凉。
就是他这么一碰,床上的人的右手无力落在空气里,从国旗下露出一段青白的皮肤。
“叮啷——”这声音在鸦雀无声的医务室里格外清脆,金茫茫然将视线下移,看见一个带着银链的吊坠躺在冰凉的瓷砖地面上,背面是黄铜色泽,正面却是一个十字箭头的形状,还上了橙色的漆,虽然略微有点粗糙,但整体依旧很好看,一眼就能认出是手工作品。那指向四方的箭头上,斑斑点点褐色的血迹。
金张了张口,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。
金转了转眼珠,可他一滴泪也没有流出来。
“啊——”有绝望而凄厉的惨叫从遥远的不知何方慢悠悠升起,洞穿九霄,闻者泪下,几乎刺破人的耳膜。
可就连这样的声音也在渐渐离金远去。世界在这一刻一寸寸完全塌陷下来,沉沉压在他的头顶、压在他的脊梁,将他压弯、压跪,将他拍进尘埃里去。
在这一片惨白的世界里,金突然又觉得有点好笑。
格瑞小时候经历的,大约就是这样的苦痛。可他活下来了,是仇恨支撑他活下来。他恨那些凶手,于是他活到今天,一丝不苟的好好活着,然后报仇,然后死去。
你死我亡,两败俱伤。潇洒非常。
但他呢?他又怎样活下去呢?
依靠仇恨么?但他又能仇恨谁呢?
恨那些凶手么?恨格瑞么?恨这个世界么?
可他们都死了啊。凶手也好、格瑞也好、世界也好。
死了的人,是不再有被复仇的担忧的。
那么他又去恨谁呢?
他又该怎么活下去呢?
他的名字叫金,可他不是金光。他是追逐金光的向日葵,纯然依靠阳光。
他的名字叫格瑞,可他不是灰暗,至少对金而言不是。他是向日葵追逐的对象,是向日葵纯然的依靠,是向日葵永远望向的地方。
日薄西山,向日葵萎顿进黑暗的冥河,随水漂向死国,然后被珀尔塞福涅的玉手轻轻拈起,簪在冥王哈德斯座前。
在混沌的雪白中,渐渐有路曲曲折折显现出来。金浑浑噩噩跟着路一直往前走,走到路的尽头,仍然是那个盛夏的傍晚,晚风熏人欲醉,有点闷有点热,但格外安全。
距离放学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,天还没有黑,还有学生成群结队踩着单车从路上嬉笑着飞驰而过。
从生锈的铁栏杆的那头,传来家家户户煎炸蒸煮的香气,窗台上晾着的衣服在夕阳的映照下拉出斜斜长长的影子,随着微风摆动摇晃。
从金十八岁这年往十六岁看去,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,唯有那个武馆门口,他们第一次亲吻的地方,那两座威严的石狮子前,吊着一具骸骨。那骸骨随晚风轻轻摇曳,眼眶漆黑而空洞,它的脖子上橙色的十字箭头是唯一的颜色,明亮且惨绝。
这本该十分恐怖的一幕,金却只余哀伤,他走上前,冲骸骨伸出双手,露出哭也似的笑来,声音还是轻快的:“格瑞,你回来啦。”
骸骨没有说话,只有雨毫无征兆的落下来,一颗一颗,一串一串,越下越大,终于山呼海啸般淹没了整个世界。
 
陆.
金醒来的时候,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雪白的天花板,雪白的床单,以及钢铁囚笼一般的房门。本该同样雪白的墙壁上到处都是鲜红的大字和手印,“格瑞格瑞格瑞格瑞——”大大小小,错错落落,层层叠叠,都是那个人的名字,用鲜血书就,烙印在墙上,写的时候未凝固的血液落下来,拖出一段可怖的痕迹,仿佛困兽的嘶吼咆哮,如此绝望。哪怕到了此时此刻再次端详,仍然触目惊心。
金想抬起左手捂住眼睛,但手背上插着注射的针头。于是他改为抬起右手,顺着灯光细细端详,那手已经瘦得嶙峋,惨白皮肤下是青色的静脉,伤疤纵横交错,几乎找不到完好的皮肤。
思绪一点点回笼,大概镇静剂的药效已经过去了,金生锈的脑子开始缓缓转动。
他记起墙上的这些血迹,那是他长达一个半月没犯病之后,一个小护士放松了警惕,在削完水果后把刀子落在床头柜后的结果。
并不是金刻意如此做,只是好巧不巧绝望在那天倒卷回潮。
金犯病的时候虽然很可怕,可不犯病的时候却仍然如同过去一般乐观乖巧,所以在他正常的那些日子,护工护士也都愿意过来同他聊天。谁曾想出了这样的事情。
院方一直不懈做着积极的物理化学治疗,但好像没什么效果。出了这件事之后,他们愈加肯定心病还需心药医,于是便找来心理医生给他做催眠,希望找到突破口能重建他的认知。
金顺从了这个安排,但他打心底认为这是不必要的。
他的灵魂早化作残花顺水漂流,一直漂到黑暗的最深处,漂到亡灵的聚集所,漂过千山万水,去寻找那个阴阳相隔的人。
留在阳间的不过空壳罢了。
金一转念又想起了,那些美好的、痛苦的过去,都不过是他梦里凌乱交错的场景,是治疗师对他催眠后的产物。
那场儿时的春雨,那天仲夏夜的傍晚,那段中秋正午的离别,那个冬夜他在昏黄灯下写的信。
……还有那天,他听闻格瑞死去的消息。
前朝遗梦一般久远。
金笑了笑,那笑容里意味如此深重,不过没人看见。
病房里有监控,但他们都以为镇静剂的药效还能让金多睡一个小时,所以没有人在看向这边。
走廊里空无一人,格外安静,正是午休时光。除了被重点看护的几个房间还有人目不转睛的监视着以外,其他都是可以暂时放松管控的对象。
金将左手上的针头拔出来,血液和药液滴滴嗒嗒落了一地,聚成一汪小小的水洼。
他走到窗边,最后看了一眼窗外,是暮春时节了,万物复苏,绿意盎然,阳光明媚。
这天气真不是一般的好。
他将输液架上的药液拿下来,把衣服和枕巾捆在一处,做成一个小小的绞架。
格瑞死去三年啦。
金已经疯了三年啦。
一切时光都停留在三年前,三年前天塌地陷,没有人从那场地震中生还,至于废墟里扭动挣扎挥手求救的,不过是金在这个世上的行尸走肉罢了。
够了,真的,够了。
这场大梦使金格外清醒。他本性是乐观开朗的,按理说不会做出这样的事。但他没有仇恨支撑,没有幻觉迷惑,便不想再活下去了。
那句话怎么说来着?他今年二十一岁,觉得这辈子很长,很好,没什么可留恋的了。
他跪在输液架边,将颈项伸进那个死亡的圈套。
意识在一点点模糊,他仿佛化作一朵向日葵,在黑暗的冥河里顺水漂流。然后,不知过了多久,一只手将他从河水中拈起,凑到面前安静的端详。
他睁开眼,看见格瑞的面容,仍然是五年前他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的淡静,棱角分明。
他没有责怪,没有愤怒,非要说的话,声音的最深处竟有点漫长等待后终于得偿所愿的欣喜:“金,你来了。”
金意识到自己重新幻化成人,便开开心心上前一把搂住格瑞的腰,这触感跟他最后一次触碰格瑞僵冷的手臂的感觉很不一样。那是温暖的、鲜活的肉体,就好像他曾经与他唇齿相依时感受到的烫热的呼吸。
“我来找你了。”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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